金银岛往事2：旧金山人工岛的百年小史
原标题 金银岛百年沉浮史：海边荒地上整齐的棕榈大道，曾着陆过水上飞机和两栖装甲车的沙滩，似乎是一场时空交错的多维历史大戏，误打误撞的闯入我这个新移民的生命中。
我从没有想过我会去研究美国一个岛屿的历史，或者是和一个美国的海军基地会有什么关系。可是在我不知不觉搬到这个岛屿上后，去了解它的历史似乎变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特别是搞清我家附近挂着的放射性废料标志的来由，还有从岛上的棕榈大道和各种散落在荒芜中的艺术品，雕塑上，我吃惊的发现我脚下的这块土地曾经不仅仅是一片拥有多个军事高科技培训学院的海军基地，还曾经举办过一个面向大亚太地区，富丽堂皇，游人如织的世博会。我找到展示当年金门世界博览会的彩色影片：A day in Treasure Island，影片里的金银岛曾经到处都是精美的艺术品，喷泉，雕塑，古典花园和大型音乐厅，还有来自各国的精美建筑和工艺品组成的场馆。这一切让我非常震撼，我进一步在故纸堆里面发现了规模庞大的中国村，和日本馆，东南亚各馆相邻，当时的中国正陷于抗日战争的泥潭中无暇派出官方团队筹措场馆，所以居住在旧金山的华人移民就自己民间集资搞了一个中国村。这座小岛短短不到百年的历史，却和我过去两年间的点滴记忆有不少的交集，海边荒地上整齐的棕榈大道，曾着陆过水上飞机和两栖装甲车的沙滩，似乎是一场时空交错的多维历史大戏，误打误撞的闯入我这个新移民的生命里。
最初的最初：
金银岛是一个人造岛，最初由相邻的Yerba Buena Island 以下简称薄荷岛扩建而成。最初这片旧金山和奥克兰之间凸起耸立的山行岛屿由欧洲探险家发现，那时的加州还没有加入美国联邦，19世纪中叶岛屿被一个船长从墨西哥政府手中购买私有，后来两个定居者在上面放山羊，所以那段时间这个岛也叫山羊岛。随着淘金热，加州西海岸的人口增长，加州加入美利坚联邦后，1966年美国军方以军事目的发布了总统公告没收了山羊岛，在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里，它和它的附属人造岛一直处于军队的控制中。
早期建筑：
1873年处于岛屿最南段的灯塔开始建设，如今在我每天通勤的轮渡上还能看到这个150年前建的八角行灯塔，它和它的守塔人宿舍至今还在运行，不过它们处于军方海上警卫队的防区，不对外开放。
1889年，美国海军接管该岛，开建美国西海岸第一个海军基地，很多新兵开始在岛上训练，然后分配登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小小薄荷岛一度容纳了一万三千多人，海军训练中心的帐篷营地遍地。流感大流行期间（1918年至1920年，指挥官下令封岛，把6000多名水手和家属与外界隔离了62天，虽然那时小岛拥挤不堪，但却成了一个暂时安全的避风港。
建设金银岛：
1934年后，海湾大桥还没有修好，当时的旧金山市长说服了罗斯福总统，由联邦出资建造金银岛。当时的军方高层也很支持，因为看中了小岛的地理位置和军事潜力。1936年初，陆军工程兵出工花了22个月就把这个小岛建成，可以看到当时美军的效率惊人。
大金门国际博览会 GGIE(Great Golden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
当时的方案是借着薄荷岛的水下浅滩和岩石扩建伸展出去，建好的金银道是为了在岛上举办金门国际博览会。当时的美国正处于西部大开发阶段，金门世界博览会GGIE的筹划可以说是美国国家发展战略的一次励精图治的拥抱亚太政策的起步。彼时的世界中心还是处于欧洲，当时的纽约世界博览会给人的感觉是一次国际化的博览会，而金门博览会给人的观感却是一次充满了太平洋岛国和东亚诸国的异国风情秀。那时的亚太地区还没有进入西方的公共视野，而正是这个博览会，成为了金银岛不到百年的历史中的最最高光时刻。
金门博览会集聚各国各地精美建筑园林和珍奇异宝，还有大量的艺术文化展览和表演，吸引人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游览，建造出了许许多多当时美国亚太梦的艺术珍宝和文化遗产。然而这次展会是伴随着二战开幕的，当时的亚州战场和欧洲战场已经开打，展期两年大半个世界都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中，许多参会代表在旧金山参加完象征着和平包容的金门博览会，回国后不久就不得不加入了战争。当时的中国早在1937年就陷入了和日本军队的长期抗战中，无力响应此次盛会。
海湾大桥Bay Brigde 在 1936年通车，金门博览会 在1939年开幕，因为旧金山夏天的天气凉爽宜人，在1939到1940年的两年中，有多达1700万游客到小岛游览。主办方邀请了太平洋地区的22个国家参加，但随着二次大战的爆发许多国家在参展期间撤出，彼时的少年中国（中华民国）也深陷抗日战争和内战泥潭中，无暇官方派出筹备组，图中的中国展馆是由旧金山的华人移民为主的华侨社区集民间资建的中国村，其占地面积属各国场馆中最大，文化展览表演种类很是丰富，不由得感叹早期华人移民社区之强大。
正在试图构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政府当时花重金建造了昂贵且精致的场馆，还送出了许多精美的丝绸制的纪念品给游客，或许是为了炫富，或许是为了美化自己作为侵略者的国际形象。当时的东南亚诸国还处在殖民统治的阴影之中，例如当时的法属印度支那（今越南）也建造了一栋安南风格的二层小楼，展示了中南半岛山地部落和下游发达城市的自然艺术品，手工艺品和商品。
女性主义兴起
许多人那时因为GGIE的举办而得到了工作机会，大量的建筑工，艺术家，都加入到了建设金银岛的队伍中，他们建造雕塑制作大型壁画。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女性艺术家，他们和男性一起工作，这时美国历史上女性的”We can do it” 运动还没有真正开始，可以说是女性实现工作权的一大进步。
镜头下的女性似乎毫无顾忌的，骄傲的展示自己的身体
那时的金银岛上娱乐活动丰富，有歌剧，交响乐团，芭蕾舞团表演，非裔音乐节。甚至有裸女舞蹈表演，和女牛仔骑马表演等等，这个叫Sally Rand Nude Ranch 的裸舞牧场的生意十分火爆，据说它一家的门票收入就比当时全岛所有商家的营业额还要多，所以为了简化购票流程她们的门票还有15张团购的方案。
这位裸舞牧场的老板Sally Rand 是一个传奇人物，不仅在各地博览会开舞社表演赚钱，还是著名扇子舞的发明人，同时她还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飞行员。照片中的她和她的飞机站在她在金银岛金门世界博览会的裸体舞社门口，和自己刚买的飞机合影。作为届时非常成功的大明星她需要到处旅行表演，而她最喜欢出行的方式，就是自己开飞机。她曾经从旧金山独自开飞机到Reno，一路飞得太快还打破了飞行速度记录。由于她高调的行事风格和一再的突破保守价值，在她的一生多次被告或是被捕，最终都得以脱身。（笔者或许会为她专门写一篇文章）
太平洋女神的凋零
彼时的旧金山，伴随着金银岛的建成和金门博览会的召开被冠以太平洋大都会的称号，主办方为了塑造出拥抱亚太，包容多元的新新理念，虚构出了一个太平洋女神形象，并把她作为金门博览会和金银岛的象征放入宣传册，太平洋女神的塑像一度是金银岛上的有名打卡点。多年后这个雕像已经被军方拆毁，一位老人为了重建自己童年中美好的太平洋女神雕像，在2009年成立了一个非政府组织筹款重建雕像 Pacifica II Statue Project, 然而似乎这个筹款项目进展的不顺利，脸书主页也在2013年后停止更新。
机场方案落空
罗斯福当初愿意动用联邦资金修造金银岛时，规划者还把金门博览会后的金银岛变成一个可以替代SFO的新机场作为后期计划。我找到了画饼时的方案图：
“我们要在金银岛上建旧金山的飞机场”
可是后来事情好像没有那么容易，于是出现了第二章规划图：“我们依然可以在岛上用一半的面积建机场，一半的面积保留博览会的园林建筑和景观：P ”
那个时候的旧金山机场SFO已经建立，但人们觉得他离城市太远，所以开始在岛上建一系列机场相关的建筑：机库和航站楼。当时的泛美航空的航站楼正是现在小岛的1号楼，也是小岛后来的行政中心和现在的出租办公室和历史博物馆。彼时的人们正努力调动各方面的资源把金银岛规划成一个可以代替SFO的机场。1939-1945年泛美航空的豪华客运跨太平洋的航线，让金银岛最小程度的实现了这一规划，使1号航站楼成为了旧金山的第一个国际机场。不过和画饼图中的方案不同，他们的起降落地点是在薄荷岛和金银岛背对洋流的海湾水面上：
泛美航空的Cliper 快船号是一架横跨太平洋的长距离商用载客飞机，内部构造相当奢华。飞机使用特殊航空燃料，在太平洋上跳岛飞行，晚上加油白天飞行，一路停靠：夏威夷，中途岛，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最终到达香港，那时被视为进入中国的大门。
波音314 Clipper fly boat 的内部结构, 可以承载74名乘客在空中舒适旅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包厢，还可以走到餐厅用餐，甚至有一间豪华蜜月套房
然而最后事与愿违，金银岛几乎是在世博会结束后立即被海军接管。在1941年12月日军轰炸珍珠岛，把美国拖入了二战。全美上下一片震怒，当时的美国正在准备拥抱亚太地区，大力发展西海岸，许多人口随着几大基础建设从美国东部搬往西海岸工作，生活。可是珍珠岛事件让人们意识到太平洋并不太平，美国人需要在西海岸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投入太平洋战场，与曾经轻视的强敌日本开战。 曾经的机场方案彻底告吹，由于要应对二战，金银岛从一个旧金山海湾上繁华热闹的奇幻小岛，突然变成了一个海军在西海岸最重要的基地。
二战与海军基地
海军把金门博览会的很多场馆都用来做军事设施，大的展厅被改造成集体食堂，宿舍，游泳池和剧院。当时的小岛逐渐变成了一个功能齐全的小镇，邮局，百货商店，教堂和加油站一应具全。生活设施也一样：有多家餐厅，理发店，裁缝铺和俱乐部等等。海军官方的称谓叫作：金银岛海军基地 Naval Station Treasure Island(NSTI)
NSTI的地图
金银岛的独特地理位置，使其在二战中的发挥重要作用。它位于各个港口中间，四周有宽阔的水域和背靠洋流的静水海湾，使其成为海军舰艇水兵和陆战队进出太平洋战区的主要登船和登陆点，可谓是真正的太平洋门户。1941年到1945年，约有450万军人进出金银岛，进入太平洋战区，NSTI为他们逗留期间提供食宿，训练和休闲娱乐。
不仅如此，金银岛上还有一座拥有700多个床位的大型医院，抢救室和血站。同时作为海军扩张兵员的训练场所，金银岛上拥有各种兵种专业的训练学校，教授射击，潜水，消防，舰艇作战和高级海上作战指挥，当时的无线电技术人员短缺，岛上的无线电装备学校为海军培养了超过一万名无线电技术人员。随着大量人员派往海外，1942年首批女性志愿者紧急服务组织 (WAVES) 登上了金银岛，填补国内海军职位的空缺，他们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军队的女性，鼎盛时期有800名军官和女兵，在通讯，作战训练，枪械教学，信号识别，导航等岗位工作，教学。
随着战争的平息，大量的军事人员回到金银岛，他们有人会在1号楼驻足逗留，寻找退伍后的新职位，1号楼在战争的尾声已经逐渐由非军事人员和普通公务员运营，他们帮助退伍军人找工作，同时也会聚办音乐会，舞会，越来越多的平民活动出现在了小岛上。二战后，岛上甚至曾经关押过德国战俘1300多人。
二战后的48年，一系列的高科技海军培训学校在岛上组建：电子，雷达，无线电，生化，核放射治理着一系列的学校和湾区硅谷的高科技产业互相促进发展，互相输送人才和资源，在二十世纪后期，旧金山和硅谷的电子和信息技术行业崛起。
欢迎水兵们凯旋的标语，这或许是太平洋战场归来的军人重回美国本土前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
核染污疑云
1946年，或许是美军在日本丢了两颗核弹，战后又要帮日本清理。为了研究如何处理核污染后的烂摊子，海军在岛上组建损害控制学校，试图向水手传授辐射防护方法，并为他们做好核战、生化战的准备。1959年左右海军在岛上大搞”模拟原子弹“的演戏，预演核弹袭击后的医疗反应，150名士兵假装遭受核辐射伤害，而医护人员则预演适当的治疗和处置方案。1968到1970年间，几艘模拟船停靠在金银岛，他们使用放射性材料来模拟核辐射，水手们穿着橡胶防护服在甲板上走动并学习使用盖革计数器。学员们还进行“寻宝”活动，用仪器寻找埋藏在土地上或是模拟舰船上的放射性物体。
模拟核爆中的金银岛海军基地，和如今的小岛格局已经基本一致，往日的华丽的宫殿喷泉和艺术长廊都消失不在，整座小岛上都是实用主义的军事设施。
然而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这期间的训练对金银岛土地造成的放射性染污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的清理干净。1993年国防部决定关闭金银岛的海军基地，1997年9月海军正式撤出把岛上所有设施移交给旧金山市政府，并请了承包商来清理放射性的填埋废料。在2007年，许多低收入居民搬入金银岛后，承包商新世界环境公司的一位专家被指派到岛上进行辐射调查，发现了数量惊人的放射性物质，虽然海军一早就宣称岛上的放射性很低，是安全的。随后，新世界环境公司居然解雇了这名专家，并表示，是海军要求他们解雇这名专家，不然他们就会失去合同。这一事件马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同利益机构和组织之间的冲突从那时开始燃烧，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停息。一系列的丑闻，官司和弊案使如今的金银岛愈发的凋零，荒芜。
直到我在2022年搬上岛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处，依然可以看到放射危险的标志。但是住在这里的居民似乎并不是很担心，我在看到我的室友的淡然态度并且在网上调查了一通后，也就释然了。辐射量应该是非常的小，并且和廉价的房租相比，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1980年代的海军宿舍生活，我在岛上所住房子和图中的房子几乎是一样的
淘金热后的旧金山，似乎和美国的亚太战略一起繁荣，曾经的世界中心是跨大西洋从欧洲到新大陆的纽约。而旧金山作为二战中的太平洋门户，海军，高科技和亚太贸易养育了一批西海岸的新富，旧金山国际机场SFO如今依然是许多人前往亚太国家的中转站。西海岸的有钱人习惯去夏威夷度假，买度假屋，而如今的加州也是全美移民和亚裔人口第一大州，每年的五月被叫做亚裔及太平洋岛民传统月。
在读金银岛的历史时，我重新审视二战后确定的世界格局，如果没有稳定的太平洋航线，和日军的偷袭，美国可能不会加入二战吧。可能只想远远的看着东亚战场打成一片，自己开开世博会，等东亚各国打的差不多了像一战一样去做做生意发大财。美军还会把军舰使向印度洋，南中国海做战略平衡吗？
如果没有二战，我的金银岛会不会和如今的艺术宫一样富丽堂皇，游人如织呢？
繁华落尽，如今住在金银岛上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请看下回：金银岛往事
Reference:
The Plane That Accidentally Flew Around the World, Paper Skies (2021)
Treasure Island’s Nuclear History, Eric Matsumoto (2019)
Your Are Here Online Exbition, Treasure Island Museum
Wish you were here, Treasure Island Museum
图片感谢：
Pacific Basin Fountain, Randy Juster photo, circa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