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加州的旧金山海湾中的一座人造岛屿，我在这里找到一处可以栖身的所在，度过了难忘的两年岁月。本文为了纪念我在岛上的彷徨岁月，记录下我在这片荒芜中修养生息，野蛮生长，遥望繁华的故事。
在加州湾区奥克兰和旧金山之间的海湾之间有一处小岛，我在离开寄宿家庭后在这个叫金银岛的小岛上找到了一处房子，每月租金不到600美元，窗外可以看到海面和旧金山的天际线，两分钟走到海边步道可以和海鸥一起跑步骑车，在没有塞车时到旧金山市区或者奥克兰市区的车程只需15分钟，有直通SF市中心的公交车。在寸土存金的湾区，在我人生中最窘迫的一段日子里，我得以找到这个小岛栖身。在我应对各种压力，挫败和挑战的时光里，到海边吹海风看日落成了我最惬意的慰藉。我在岛上遇见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人，他们来来往往，欢笑痛骂。然而就在我快找到我第一份专业工作时，这平静悠扬的生活被来自人类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打断，使得最后我不得不搬走，在最后住在岛上的那些天，我开始憎恶这个岛上的一切，疯了似的逃离。在搬离这个小岛的三个月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和决心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很多不堪的回忆和壮丽或难忘的美妙瞬间，不能就那么过去。
对金银岛的研究从我看到那条招租广告开始写起，我那时和蔼然说我要搬到金银岛去，她有点惊讶的问我那我平时要怎么下来呢？你确定那里安全吗？于是我在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这座岛的前世今生。在那之后，住在金银岛似乎成了我的话匣子开瓶器，一旦我与人聊天不知道要聊什么时我就说：你知道吗？我在住在金银岛！于是人们就会问我一系列问题：你是坐船上下岛的吗？上面有监狱的那个岛吗？你怎么会住在哪里，那个岛上面还能住人吗？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房子的？于是话题就可以就此延展近至少20分钟，人们纷纷表示他们从未见如此神奇之人，我是他们唯一见过的住在金银岛的人。可能许多我近些年认识的朋友在想到我时，头脑中大抵还有 #住在金银岛 的人物标签。在我的生活圈中，似乎没有什么人和这个岛有交集，每天穿过Bay Bridge海湾大桥的人有26万人，却少有人驻足停留这个途中必将经过的小岛。岛上岛外好像是两个世界，物价水平，社会地位和居住环境相距甚远。岛上有自己独特的生态，商店，福利机构和规矩。
在1997年海军撤出金银岛，把岛上的土地，设施移交给旧金山市政府后,政府改建了原来的海军宿舍， 把它们变成了安置退伍老兵和一些流浪汉的经济适用房。小岛现在属于旧金山的市政管辖，邮编，水电，消防，治安都由旧金山市政府来管理，由于最初规划的是海军宿舍，根本没有想过要规划水电表，所以现在这里的住宅房租都是包含或者是说免除所有的水电气垃圾费用的。岛上的犯罪率很低，甚至有专门的保安公司在岛上巡逻，也很少有市区常见的砸车窗，偷快递外卖的事件发生。
社会支持系统：
不仅如此，一个非政府组织：One Treasure Island 随着低收入群体的入住而建立，全方位的帮助他们在这个岛上安顿下来。从每周的食品银行，到职业培训和财政协助，社区信息资讯传达，社区会议的召开，到各种节假日都会举办社区活动，分发节日礼品和物资。这个组织有长期针对岛民的工作培训项目，可以帮忙找工作，改简历。有不少人通过一个著名的建筑工人培训项目拿到了毕业证，顺利在建筑业找到工作，从几乎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过度到定居小岛收入稳定的岛民。最近他们还做了一个金银岛口述史的项目，采访了小岛上的14个人，他们有接受了职业培训找到工作在岛上安顿下来生养孩子的居民，唯一一间杂货店的店主，航海中心的创办人，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等等。
每周二，会在船形社区中心门口有食物银行，我当时由于没有收入，手头实在拮据，每周也会去领免费的食物，包含生鲜蔬菜，主食副食，肉蛋奶营养均衡。每周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最频繁的见到我的邻居们，其中不乏许多的中国人。他们有的开车，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推着婴儿车，慢吞吞的走到发放点。后来有次，我偶然得知在食物银行做志愿者总是一份很抢手的职位，可能是因为这个职位让人很容易感受到一种权力感，可以听到岛民低头不断和你说谢谢，而你是指引他们获得每周口粮的那个人，就如同食堂打饭阿姨一样。每逢重要节日One Treasure Isalnd都会组织社区活动，母亲节给女性发玫瑰花，感恩圣诞季发火鸡火腿还有礼品。我有次参加抽奖居然抽到了一个苹果派，社区给我打电话时我听说我抽到了一个苹果（手机！？）什么的，以为是骗子，正想挂电话，结果听到电话里说是金银岛的社区中心，才了解原来是社区送温暖，送一个苹果派过感恩节。最后我去领的时候发现没有苹果派了，所以就莫名奇妙领了一个黑漆漆的巧克力蛋糕，也就将就着开心的：）收下了。
岛上有两家餐厅，一家超市供给居民基本生鲜食品和各种日用品，也算是应有尽有。餐厅倒是格外的高档，里面经常有办婚宴的人与不少来观光的游客。作为岛民，我很少光顾餐馆，甚至有些烦那些不知道从哪来的游客打搅了我安逸的生活，我常在海边跑步时被游客挡路，我有时会给他们拍拍游客照，然后告诉他们我就住在这里，欢迎来到我的前院，享受一下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超市边每周三甚至有一辆大巴图书馆，你可以在上面免费享受旧金山市立图书馆的全套服务，我在这里办了我的第一张旧金山借书卡，预约借书还书，并且由于是偏乡大巴图书馆借阅书籍还享受三个月延长的借期。
岛上没有药店，只有一个护士站，每周有一天会有护士在那值班，给我们发防疫物资，免费打流感和新冠疫苗。
岛上有一家全免费的YMCA为岛民提供健身房和青少年活动场地，如果是周中到访经常是空无一人，不过这里的设施有些老旧，营业时间也很不合理，上班族几乎无法享受到它的服务。似乎最有用的就是放暑假时为岛上的青少年提供的活动中心了。
免费电音节
岛上似乎存在大量免费却无人问津的剩余资源。有次岛上办day to night音乐节，售价超120美元一张的门票，让当时的穷困潦倒的我全无心情去参加。不过我在一个下午居然在我家门缝里塞进了两张免费的门票和两张酒水券，原来是主办方表达对打扰岛民的补偿。这实在是让我欣喜万分，拉上朋友冲进这个音乐节晒晒太阳拍了好多照，又唱又跳成功把自己灌醉，最后疯疯癫癫的被朋友扶走。那真是我在岛上最快乐的时光了，我后来把很多视频剪出来和最后的黑色时光放在一起，重温我无常的小岛岁月。
社区温暖事件
小岛上虽然有大量的福利机构和低收入人群，但是整体的居民素质和社区氛围却是很良善的。虽然说很多人可能都和我一样过的紧紧巴巴，但可以说贫穷却并不潦倒。有次我在傍晚海边散步，把一串钥匙弄丢了怎么找也没有找到，最后发现有人通过那串钥匙的汽车报警器找到了我停在家门口的车子，他们没有直接把车子开走或是把里面洗劫一空，而是敲我家的门把钥匙还给了我的室友。我那时绝望的在黑暗的海边找了好久钥匙，得知这事后差点哭出来，这在经常被砸车窗的旧金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那晚真切的感受到了社区的温暖。还有一件小事，有次我把我新买的被子放在我家门口晒，不到一会就不知道被谁连椅子带被子都拿走了，我带着室友在岛上到处敲门打听我被子的行踪，因为我不相信有人会去偷我的被子。最后虽然没有找到我的新被子，据说可能是有人认为那是免费放在外面送人的的废弃物品，但我的有几个邻居得知我被子被偷之后表示可以借我床被子盖，这让我感到有一点委屈后的温暖。我在美国住过很多不同的房子，金银岛是少数让我感到有社区感的地方，可能是大家都和我一样穷吧，同时我不再拥有了住在中产社区里的错位感和孤立感。
房间内部
交通
金银岛上有25路公交车直通旧金山downtown 金融区24小时运营，每天穿越跨海大桥，我经常在上面拍摄跨越海湾的美妙瞬间和岛民邻里的众生像。在那里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我形形色色的邻居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种族多样，风格各异。有每天带着孩子去城里的单亲妈妈，有不要室友的精明的小商人，有每天无所事事的废青，有十几年前曾经住在街头的金州勇士队大粉丝。。。。我时常在想同坐在公车上的他们在小岛居民点刚建立的时候是不是旧金山的流浪汉，通过市政府的项目迁入小岛，慢慢找到工作开始新的生活。会不会是和我一样的人，彷徨于岛屿和都市，往返于downtown 和小岛之间为了生活奔波。在等公车时，我有时会和邻居们聊天才知道原来从流浪汉到岛民的转化就在这个小岛上不断发生，那时的我生活也相当的窘迫，想想感到这个荒芜废弃的岛屿实在是疗愈了许多城市的阵痛，让我们这些岌岌可危的生命在这个小岛上有庇护，有的歇歇脚再重新启程航行，有的就此安顿下来在岛上安居乐业。
在我离开金银岛的最后一天，我坐在25路公交车上，一位大哥大声的用音箱把音乐震天响，好像整个大巴车都变成了他的录音室，司机却一言不发。
小岛只有一条进出口通向外界，有次一辆大货车侧翻车在了岛口，导致整个小岛交通瘫痪了一天，只能坐轮渡上下岛。还好那个时候的轮渡刚刚开通了，虽然是一艘小客船，但航程上风景绝好，也不会堵车。如果在落日时分搭上轮渡的就可以同时欣赏旧金山的天际线落日和华灯初上的华美夜景。
小岛种族多元，原来是政府的经济适用房，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不再限制申请人的收入上限和移民身份后，一批大新移民涌入了小岛。我曾经找过一个完全不会说英语的俄国大哥看过二手车，我们完全是用他手机的谷歌翻译交流。那是在乌克兰战争之前，不知道他后来看到岛上插的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旗帜作何感想。
岛上的种种福利设施和项目都仅在工作日开放的，食物银行，健身房和图书馆，这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牢牢固定在了这种福利系统里，一旦你找到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就很难再去享受这些福利，这在某种程度上在阻碍人们去找一份全职的工作。同时这让我感觉这些福利机构有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想要帮你脱离贫困而只是一种燃烧福利机构预算和规划的惯性延续，岛上有许多非常有名的福利机构，创始人和工作人员都看起来很成功，但其帮助的人和项目质量看起来有些流于形式，质量层次不齐。我经常发现一个看似策划精良的活动背后的报名链接居然是坏的，或者是制作精良的海报背后的线下活动组织得很一般，参加的人也不多。
正如我所说岛上的大量福利设施都在燃烧大量的经费，而真正享受到的人却并不多。在岛上住久了，很多时候我会习惯于这些免费的资源，也会有种什么东西在金银岛上的就会不那么商业化，不那么昂贵，有时会免费。而久而久之我发现身边不少美国人也习惯了这种存在，好像你选择住在了金银岛，那么你就要接受你得到的对待不是那么的周到，因为他们很多时候都是靠运气而不是靠努力。所以在得到了免费食物发现他们质量不佳时也不会抱怨什么。在极度资本主义的美国西海岸，这个小岛似乎让我一窥了美国福利制度的一点点真相，那种无力感突然袭来。试想我要是一个出生在这样街区的小孩，要从哪里才能找到脱离这里的动力，冲进自给自足的残酷的经济社会呢？
在1997年海军把整个小岛移交给旧金山后，市政府似乎对小岛的利用和再开发不知所措，所以岛上现在还有不少荒芜的空地，除了原有的宿舍区变成了低收入社区之外，岛上还慢慢出现了不少酒厂。我有次还和一位岛上酒庄的台湾食品工程师聊天，得知旧金山在岛上的管理政策要比湾区别的地方都要松，所以许多酒庄在这里租房子酿酒和开品酒铺。除此以外，岛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储藏室Storage对个人开放小的储藏单位出租，一个主要针对于青少年帆船培训的航海中心，无人机操控学校，棒球场和一个最近新开的笼式网球场。
有时过于密集的游客冲向小岛也让我这个居民颇感困扰，他们会半夜在酒吧大放音乐，会在fleet week或是有烟花秀的周末携家带口带着各种野餐装备疯狂拥进小岛安营扎寨，导致整个岛交通瘫痪。平时荒芜寂寥的小岛也有热闹的时候，一旦人数过多超过了岛上可以容纳的上限，警察就不得不在岛口站着拦停劝离每一辆车。而对于要回家的我来说我就得排队告诉警察我住在岛上，我要回家。这样的体验让我想起我曾经在中国西部旅行时去过的许多风光大美的村庄，一部分的居民拥抱旅游业带给他们的繁荣，而令一部分居民则抱怨外来的游客搅乱了他们 原有平静的生活。在从太浩湖回来后，我越发感觉这是一个普遍的问题，而人类的不断迁徙过程似乎也不断的让类似的问题在到处上演。
停电
我在岛上的两年中经历了不下15起停电，有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停电的，有在我开车回岛后发现全岛停电笼罩在黑暗中的，有一次不仅停电而且断网了，我的手机没办法连上外界世界，身处荒岛黑暗中的绝望和焦虑让我很快决定去买一辆车，还买了个移动电源。后来逐渐知道了岛上社区中心在长时间停电时会有社区充电站和一些基础生活物资，停电原因大概是岛上因为重新开发施工有可能会挖断电缆，有时的停电是因为天气恶劣导致的意外，小岛的电力系统连接旧金山市区，没有办法从周围电网借电快速恢复。有段时间我的手机注册了一个城市报警系统，导致岛上一停电我就会接到电话通知停电了，颇有村头大喇叭的意味。
生态
虽是人造岛，但小岛的生态环境却是很不错，岛上住着小浣熊家族，大批的海鸟和加拿大鹅群，甚至还有臭鼬。居民的垃圾桶是小浣熊们赖以为生的食物来源，我经常撞见他们在邻居门口翻东西吃。我的码班同学说至今还记得我住在金银岛，因为她说我们在联机写码的时候，我的背景音是海鸥的叫声。刚搬到岛上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小时候书里看的住在欧洲小岛海边的作家，每夜听着海浪枕着波涛入睡，清晨被床边海鸟叫醒。。。。
我参加过One Treasure Island社区组织过的一个净滩运动（beach cleanup），就是在岛上的海滩边捡垃圾，我从岛上的帆船训练中心坐船到了Clipper Cove Beach净滩，这是小岛唯一一片静水沙滩，那时候这个海滩还没有向公众开放。后来我才发现这片海滩在历史上不仅着陆过横跨太平洋的水上客机，还曾是两栖装甲车的训练地，这片海滩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历史？
请看下集：金银岛百年沉浮史
图文：段荆棘 校稿：逢缘
部分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