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是我姨妈的孩子,我姨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识字,钱都拿给哥哥们去读书了。她从小是学裁缝的,我现在一想起她的样子,就是在踩缝纫机。她在结婚后生不出孩子,吃了很多莫名奇妙的药,激素导致她发胖,最后实在是生不出来,就去接了一个女孩,就是我这个妹妹。我们家不兴搞堂妹表妹,她管我叫姐,我就叫她小名:颖子。
但我小时候不熟悉这个字,所以我一直都以为她是叫:影子。
她在去年的大年初一在家里烧炭自杀了,留下了一封遗书。那时的她刚从医学院毕业,正在省城规培,和同学在医院附近的出租房合租,她应该是策划自杀很久了,网购的炭,之前因为疫情她觉得就这样死了会给别人添麻烦,不好收拾。她选择烧炭这种方式也是因为这最不给别人添麻烦,好收拾。
是我让她学医的,我们的微信对话里,现在还有她考上大学读工商管理专业后觉得没有前途跑来找我聊天的记录,我那时以为对于她的情况能够尽快的脱离家庭,独立自主才有希望。所以我建议她去学医,因为学医不会有时间和我一样每天看书瞎想,而且毕业以后就有一份还可以糊口的工作,生活简单纯粹,不需要靠家里人走什么关系,可以脱离家庭。但是她显然没有看到希望,从遗书上看,她在医学院大五的时候已经决定离开了,剩下的时间只是煎熬,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我的姨妈在抱养她到家里后,不久就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子,也就是我弟,从小到大,我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全家对这个男孩的偏爱,无论这个男孩子做了什么事都会被家里的长辈夸奖,而她总是被莫名的训斥,我父母说这是重男轻女,但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敢说,也不敢说颖子是捡的。我有的时候会听说家里的人会讨论为什么喜欢数落颖子呢?但是他们的答案总是:因为弟弟更乖一些,而且大的要让着小的。
我的姨妈不识字,只会认和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不会用手机。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回老家都会被叫去教她学拼音。我是一个耳根子软也有耐心的人,但我心里很奇怪,她家里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识字,为什么她只能找我去教她识字?我想不明白,但是我能帮就帮,微信出来后我教她学会了微信语音,她后来还会拍照发朋友圈了。
颖子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弟弟也是在她死后才知道这一切。也许他会慢慢的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从小的莫名奇妙的夸他好棒却要骂姐姐,也许他知道了这一切后会感觉世界的崩塌吧,他的存在就是姐姐悲剧人生和痛苦的原因。我在想如果她活着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是被抱养的,会不会释然一点,就不会活在一种被无端嫌弃的阴霾里面了,知道自己被嫌弃是有原因的,会不会好受点呢?
我其实和这个妹妹一点也不熟,我很小就和父母到外地生活,和她的生活圈子非常的远,我在昆明读书过着和小城学生完全不同的生活。每次我去看望他们,我都会被她家里混乱,贫困和不稳定的环境搞的心绪不宁,小的时候她家里住在一楼昏暗的单元楼里,前面是缝纫店,中间是一个天井,后面的就是他们的家。我还记得我有个暑假被热得中暑还迷路最后走到姨妈家,躺在床上大喘着气,被子里有食物的碎渣,家里臭臭的,我等颖子和她弟弟回来了一起看电视吃零食。在小城市,孩子的主要娱乐社交活动就是在一起看电视。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我大学毕业后,在她家新买的商品房里,我的阿姨辛苦了十几年,不知道缝了多少件衣服,在小城里买了三套房子,最后一套是在高档的商业楼盘的顶楼的越层,那是我从没有住过的高档电梯房,我记得我去参观时看到他们的顶层有可以看星星的天窗感到好生羡慕。虽然那房子很漂亮装修也比我家要气派很多,可我还是感觉不到空气里有平静和松弛。阿姨下厨给我做饭,说起颖子她说她不乖也不爱说话,希望我和她聊一聊,我是家里同辈人中被认为是见多识广且懂事的人,常常被派去做这种处理家务。不过我都做的心不在焉,因为我感觉我没能力也没资格去解决任何问题,不过去看看妹妹也是应该,况且那时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出国后会很久见不到面,所以也是做个告别。那个时候的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那个房间里我感觉没有一点的生气,她面对笔记本电脑在看着什么,和我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她的房间整洁的不像样,床单也是暗色的放在房中间,一边放着电脑一边放着一个刀架,上面有把长长的武士刀。虽然我知道她热爱二次元文化和各种网络小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去问她那个刀是干什么的,她说就是想放在那里。她最后应该就是在那个房间走的。
我问她以后想做什么,我说要不要出去旅游,她说她不想。我记得我们有点聊不起来,我就和她说我大学很享受在图书馆看书自由思考的时光,有什么烦恼我看书的时候就会忘了,而且我会幻想我认识书里的每个人,自己家里的破事都和我没关系。不知道她听没听见,不过我一直以来在老家的氛围里都属于那个自身不保的人,“就你父母的情况,家庭的条件,考什么研出什么国啊?” 我那个时候虽然在上班赚了点钱,但既没有体制内铁饭碗又没有大款男人包养,显然是不配作他们心中的人生赢家的。就这样,泥菩萨我本人最后一次和颖子的对话草草结束,姨妈塞给我一打钞票作压岁钱,我就和她们和豪宅告别了。后来有次姨妈打电话给我,又让我做她工作,因为她放假不愿意回家。我转过头和颖子说话,她说你不会是来做说客的吧,我说我才没空做,我很快就要出国了,她问我要去多久,感觉我每天都在到处跑,感觉中国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说你别理你妈妈,不想回家就别回。后来有次疫情期间我去滑雪在雪山摔了一大跤,发朋友圈说有了濒死体验,脸上还有了个大豁口。她主动发消息给我问候,让我不要太潇洒,玩的时候要多注意安全。我感觉有点奇怪,她很少主动问候别人,我感觉当时她心情还挺好的。我后来祝福过她一次,希望她考研或者规培训顺利,毕业后独立了就自由了,她回我“等我经济自由了就也能那样了”。之后我们就再没说过话,她说那样了,经济自由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她看不清。听说疫情时她去做大白了,应该很辛苦吧?弟弟说她在死前的初一清晨破天荒的把爸爸妈妈都问候了一遍,新年好,以前从来不这样,那应该是在道别吧。
疫情,导致所有人的死都变得仓促,据说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只有10分钟,她的遗体就匆匆火化烧成灰了。我在电话里听见实在是难以接受,我在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太浩湖边哭出声来。得知她的死讯的时候,我在雪场打工,每天都看着壮丽的雪山和惊鸿的天际线,畅游在仙境一般的世界顶级滑雪场。那段日子里我觉得一切都很残酷,我拍下身边不可思议的美景,在一个雪后天晴的日子里,太阳光反射到雪上发出刺眼的光让世界参差凌厉,冷风吹过大雪覆盖的湖滩把风铃奏响,我那个一生笼罩在阴霾里,苦命的妹子永远也没有可能,看到这些了。
她死后骨灰留在殡仪馆寄存,她养父母和生父母商量要怎么处理她的骨灰。那时有的亲戚觉得她这样很可惜,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了最后白瞎了的那种可惜。还有的亲戚说,她不是亲生的不能进祖坟,弟弟大吼着让他们闭嘴。她在遗书里写过,她希望她的骨灰不要埋在老家,很害怕那里。我理解她为什么要自杀,对的,确实是很可怕。最后她的骨灰也没有随了她的意,他们给她在城郊买了块地,埋了。她的一生,最后死的时候都没有办法顺随她的心愿,她一生都想活成她自己,到死了化成了灰你们还要把她埋了,说是留个念想。你们不配。
2023年2月10日 木龙年初一 于旧金山湾区
附:
留书
看见这张纸时,不出意外我已死去,不用为我难过或自责,这并不是一时冲动,是早在一年前就已计划好的,如果不时疫情来得突然,本来去年5月这件事就该落幕,但我担心死去外地会收拾麻烦,故等到了可回家之时。
我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用担心,同学交际很好,老师认真负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早就不想活了,于去年才彻底定下决心,开始执行而已。
我想过很多死法,确保死亡的方式很多,但大多死状小凄惨,或用具难求,或身体难存,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妥当的方式,对外影响也是最少,令人安心。
我的死是自我的选择,不用为我难过或者痛苦,或如你们所言,我是个天生冷血的人,对好意和温情分外迟钝,对痛苦与恶意却分外敏感,于是对自己造成了太大的负担,再加上故意遮掩,不喜言说心事,终将自己压垮。
苦我不幸还留有一丝生气,请无视它,静待我死去,再为我处理后事,我已决意去死,再不愿活着,纵有遗憾,也不愿再回。
我受够了动辄持续数月的恶梦,人心百态,亲人,友人,爱人,有意,无意,心境,当然更多是陌生人,我于梦中被他们无数次杀死,没有生路的逃亡,所见都是人之恶,定为漆黑的恶之梦,每年如老友般拜访我,一来就是数月,实在承受不来。
我也受够了白日的虚以委蛇,浑浑噩噩,我不是上进之人,所求甚少,困于人心,困于所思,曾认为心可互照,后来才知人多自私虚伪,活成自己太难,而这也是我最不喜欢,最不接受的。
对了,前面说到的爱人,是指梦中虚构杀我骗我的人,不是现实,我没有喜欢的人,不要误会。
那么,若我死了,不用下葬,请将我烧成灰,残骨什么的随意撒进哪个湖里或肥田吧,不要将我埋在老家,我是真的不喜欢且害怕那里。
然后,就把我忘了吧,照顾我自己,照顾好弟弟,祝我得到安宁。
不孝女 颖
初一夜
谢谢你写文章纪念&分享
被戳倒在地
(不懂生命是否会有“意义”。。
感慨萬千!